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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RT 1­

梁十一最后一次挥手让我上车的时候，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。­
我握紧了手里抵达北京的火车票，还有他拾掇了一夜的行李箱。借着暗蓝色的晨光，我打量着这座养育我近十八年的南方小城，还有人群中明显矮小很多、鬓角斑白的梁十一。只不过三年，他是真的老了，右手上的烟火依旧炙烤着那早已泛黄的指尖，脸上岁月的沟壑沧桑地让人心疼。­
“爸，等我回来。”他像木偶一样愣在那里，地上是只吸了半截还扑闪着火花的卷烟。­
三年了，我第一次叫他爸爸。这个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，从今以后，永远都是我的父亲。­
梁十一，我的父亲，等我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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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RT 2­

十四岁那年深秋，我永远告别了我曾发誓仰仗一生的父亲。一棵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就在我面前一点点停止了呼吸。一直不敢相信，人的生命会是如此脆弱，仿佛就在昨天他还和我一起做过山车，而转瞬，我就要面对他躺在病床上再也不会起来的事实。­
父亲走了，不仅带走了我的眼泪，更带走了家里微乎其微的财产。疼痛常常是一幕又一幕的大悲剧，当离别的伤痛像棉絮一样堵在母亲血管里时，生活上的穷涂四壁无疑更是一把锐利锋芒的匕首，直入心脏。­
终于，等到我长到十五岁，等到我初中毕业，那一张市一中的通知书却像沾染了黄连的糖果。我看见母亲哭了，握着父亲死前拍下的照片，小心翼翼地哭了…­
“他爸，对不起…对不起…”­
而就在那一年的暑假，我成了村里第一个参加自己母亲婚礼的孩子。看着她和比她低矮一头的梁十一拜天地的时候，我不知道该哭还是笑。喜宴上，几个长舌妇念叨着：­
“嗷吆…这个老光棍终于逢春了…”­
“切…那个女人还不是看上了十一这几年攒下的钱…”­
我知道“大喜”的日子不该流眼泪，可我还是跑到父亲的坟前大哭了一场。直到傍晚，梁十一来找我，他醉红的脸面在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里像极了致命的毒药。我发誓，我从骨子了厌恶这个一米五的男人。­
盛夏的黄昏把天空织成了颜色不同的锦缎。­
“扑通…”­
梁十一，就朝着最红的那片晚霞，朝着我爸的墓碑跪下了。­
“大哥…你放心，我会好好照顾他们娘俩…”看见他的新婚装被泥巴染上了杂色，我就突然想哭了。­
梁十一，有没有人告诉你。你不是我的父亲。我姓安，不姓梁，我的父亲只会，也只能有一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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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RT 3 ­

我想我的心里有一扇门。无论再怎么沧海桑田，我的心底永远都偷偷住着一个强大的他，那个姓安的男人，我的父亲。有关于他的回忆在我心里砌起了一道墙，墙上有扇深深掩上的门。门内是我义无反顾地抵抗，而门外是梁十一在坟前那一跪承诺后的温暖言行。­
十五岁那年，我拿到了梁十一给我的两千块钱，顺利进了高中。可我一直告诉自己，我姓安，钱不能收买我。­
我总是没好气的叫他“喂”，学校发下表格的父亲栏我总是倔强的空着。夜深人静时，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可耻的累赘，不是因为我，母亲绝不会嫁给梁十一。无数的夜里，我都会对自己说：­
“会好的…会好的…梁十一，欠你的…我会还你…”­
眼泪常常像雨中的鸽子扑簌扑簌的落下来。是祭奠，是委屈，是愤恨，是不安，是一千一万句对父亲的想念。­
心底的那扇门，我打不开。梁十一，我无法接受他介入我的生命。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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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RT 4­

我很想就一直这么倔强着。可是很多时候，就算我的心再怎么坚不可摧，梁十一总能用他的行动或多或少的感动着我。哪怕只是小小地在心间弥漫成一朵香脸半开的桃花，我都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存在过。­
就好像他撞见我和同学一起时，总是谎称是我的邻居；就好像他为了给我买最正宗的巧克力蛋糕，不惜走很远很远的路；就好像他会傻里傻气地大冬天夜里起来帮我盖上蹬掉的被子。­
这些，我都知道。或许，我应该对他说上几十句、上百句的谢谢。可我不敢，也不情愿，我怕自己因为一点点的恩惠就沦陷在他用温暖打造的圈套里。我怕我忘了我姓安，不姓梁。­
那扇用我和父亲的回忆筑起的门，我永远也不想打开。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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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RT 5­

时间一天天打着卷儿过了又来，来了又过，潮长潮落地纷繁交错着。许许多多的故事都不再清晰，许许多多的记忆都渐渐搁浅，许许多多的疼痛都不再明显。而年华永远都喜欢在平静的时候重重为生活描上难看的冷色调。于是，以为可以忘记的往事再度重演，以为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口再次被裂开，肆无忌惮地撕扯着我们最最脆弱的情感。­
xx年，我十七岁。父亲走后的第三年。我就又面临了一场别离，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。­
母亲也去了，自杀。我看见白色床单上从手腕滑落的红色，也看见在一旁不停抽泣的梁十一。­
床头的桌子上，是一封母亲留下的绝笔信：­

浩儿、十一，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，我已经不在了吧。­
浩儿，原谅妈妈没有告诉你。妈，病了。和你爸一样，是癌。妈不敢告诉你，怕你难过。浩儿，别恨十一，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，就像当初你爸花了大把的钱，可他还是去了。可是十一一定要给我治病，他不知道要花多少钱，可我知道。你们以后还有生活，妈不想拖累你们。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，早死晚死已经无所谓了。浩儿，十一是好人，你要听他的话，如果可以，我希望你能叫他一声爸爸。­
十一，对不起。原谅我的不辞而别，可是我不想你为我花那些冤枉钱，这不值得。十一，浩儿就托付给你了。我没有后悔嫁给你，虽然他们都说你是个侏儒，可我从来都知道，你比任何人都善良。原谅浩儿吧，这些年，他不懂事。长大了，他会懂。十一，原谅我，不能陪你走到最后。好好照顾自己，别在委屈自己……­
……… ………­
十一，浩儿。再见了。­
我发疯了般摇晃着母亲冰凉的身体。梁十一站起来，用手轻触着我的后背。我不知道他隐藏了多少的悲痛，可我分明看见他闪着光的眼角，不停抽搐的手臂。 ­
“浩儿…”梁十一说了一句就哽咽了。­
还好，还有他。人海茫茫中，在我最举足无措的时候，至少，还有他。­
出殡的那天，白色的纸花在空中飞舞着，流动着千回百转的忧伤。我本想按照母亲的遗愿，想叫梁十一父亲，可在送葬的时候，我又路过了父亲长了青草的土坟。我看见梁十一又哭了，可是十一，我姓安。­
自那一天，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梁十一，只是我叫他梁叔叔，那句爸爸，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。­
爸爸，多么疼痛的字眼。那扇心里的门，终于还是在晃动一番后，开了一道缝隙，透过那里，可以看见一个叫做叔叔的背影温暖着闪着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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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RT 6­

梁十一带我离开了那个满是悲伤的房子。他在离我学校不近不远的地方租下了一间小房。太远，他怕我来回不方便；太近，他是怕同学撞见。我知道，我都知道。­
当叔叔成为一种习惯的称谓，当死亡的悲恸越走越远的时候，我只能叫他叔叔了。习惯是可怕的东西，可怕到我不敢叫他爸爸；时间却更疼痛，疼痛到让我渐渐忘记了母亲的遗言，只是固执地叫梁十一叔叔。­
xx年，我高三。梁十一在一家学校附近的机械场找了一份新工作。他就一直陪着我。我不知道，他是怎样学着又当爹又当妈，也不知道一个大男人怎样烧了一手营养而又可口的饭菜。我更不知道，他是怎样在那样繁重的工作里挤出时间帮我做饭、加餐、送饭。­
他说，浩儿高三了，要多吃点。­
我一直都被深深地感动着，其实，不是不想叫他一声爸爸。可是，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我会想起夕阳下父亲的土坟。每次，我叫梁叔叔时，他笑的满面如花，受宠若惊的样子，就让我心里特别的痛。­
梁十一，对不起。­真的对不起。
而那时我唯一想到报答他的方法，就只有高考了吧。­
八月，我收到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通知书。和梁十一一起复印了两份，一份给了我的母亲，一份给了父亲。­
我抱着梁十一哭了。他轻点着我的背：­
“傻孩子…咱该高兴…高兴…”可是，为什么他也哭了呢，我看见了，在我父亲的坟前。­
永远善良的梁十一。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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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RT 7­

在我就要离去的前十天，梁十一很晚很晚都没从机械厂回来。­
我有始以来第一次担心他。直到夜里八点，他终于踩着夜色回来了。右手里握着的是一个包装盒，他很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东西。­
“浩儿，给你的…”­
打开来看的时候，是一款崭新的手机。Nokia n85。樱木黑的色调，智能机，附带一张8G的内存卡，装得下上千首歌曲。而这些，都是我喜欢的。­
“大学生，离不开这个…”我想他一定是疯了。­
“哪儿来得钱？”我问他。我知道他仅有的那些钱都留给了我上大学的金库，哪里有闲钱。­
他不说话，抽出一支劣质的香烟。我猛然察觉，半年了，我第一次发现他抽烟。­
我抱着他，不说话了。­
梁十一，你就是个傻子…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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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RT 8­

爸爸。梁十一。终于在我离开的时候，梁十一成了我的父亲。我终于鼓足勇气，带着所有的感动，送上这句迟到的爸爸。­
三年，我不敢去想，如果没有梁十一。就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，他却用尽了他全部的爱。皱纹又深了，背又佝偻了，脚步又蹒跚了…人群中的他更加渺小了。­
是我一直不懂得被爱，我知道也许他早就不在乎，我是否叫他父亲。可是，这么些年，这是我欠他的。­
我说，爸，等我回来。是的，梁十一，等我。我是你的浩儿，从今以后。­
我握紧了手中的n85，听着火车的轰鸣。在泪眼朦胧里，仰望天空。
蓝色的幕布上是大片大片游走的洁白色云朵。终于，天亮了。­

The End­
洛小离。
­2010.03.15，轻轻推开心间深深掩上的门(洛小离)